蕉恋光厨

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出意外了

梦境不构成共同犯罪

一阵头晕目眩的寒冷以后,小糸侑堪堪站定了。阴厚的鱼鳞云缓慢浮行,死气横生的街巷以坍塌之势向她压拢,雨塘中的水湿冷地凝出寒意,沿路漫上她的裙角。怎么看都是一派恐怖电影中才有的气氛,小糸想,不太适应地凝望着这片灰色调。像是顺应这种天然预感,一粒雨滴倏然扎进她的眼眶,带来一阵难以止息的痒痛,有如置入一根湿润的倒睫。她微抬目光,在眨动双眼的针刺感中将一个同样潮湿的身影纳入视野,再前踏一步,用湿漉漉的语气将那个黑发人影剥出湿雾:七海学姐。


身影——或者说被她认出的七海——顿住手上的动作。小糸才注意到有一个干瘪的布袋从她的掌心一路拖到地面,奄奄一息的袋颈被她的虎口拧住,隔着透明的雨幕也能读出一种死板的力道。侑,七海灯子不太清晰地朝她露出往常的笑容,回应式地也呼唤这枚柔软的单字音。声音张开一个怀抱,误入其中的后辈用视线在她与布袋之间困惑地跳跃:您这是……?


这个吗?七海轻巧地提提手腕,显出一个神秘的表情,在袋中坠下轮廓的物体随之晃动。侑来猜猜吧,或许你会愿意帮我的忙呢。


在这种氛围、这种前提下玩猜谜游戏吗……小糸侑垂首盯着她迈过来的足尖,看见积起的水洼被她的动作拨散,水面被相对的暴力行为踏得粉碎:总之,我希望不是什么恐怖电影里才有的情节。现在也并不是万圣日……七海学姐,里面应该不会装着人一类的吧?


惊讶的神色在她面上无声地跳跃、变化,最终归顺到抿起的嘴角。小糸同样愣神地站在原地,望着她的眼睛,想要抓握些什么的掌心无意识地捞进一把雨汽。她知道这是自己每每说中或戳破七海灯子时对方露出的神情。学姐、你——七海灯子打断她的话语,袋口被她手掌的震动抖散了,花苞般颤颤敞开,泄出一抹熟悉而相似的黑色发尾。她噎住半晌,又拿捏不定地向袋子内部呼唤一句:……七海学姐?


仿佛要确认哪个才是真正的七海灯子。我在这里,结果是活着的那个七海伏到她耳畔,温热地回答道。此刻的答案已然黑白分明,意识到面前的确躺着一具尸体的刹那,她颈间漫上某种出了汗的惊骇热意,又被雨的冰冷温度浇得转瞬告熄。淹入一来一去的冷热交替之间,小糸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患上一场毫无悬念的重感冒了——七海灯子彻底扯开布袋,展现袋中人狰狞的全貌。小糸第一反应是去看她的脸而不是尸体的,带着下意识的躲避性质。她对死者的存在仍本能地觉得抵触,即使那个活着的人可能才是真正的凶手。


凶、手,小糸极缓慢地咀嚼着这个词,眼神泡在雨里还显得惊疑不定。大概是她此时的反应太像一只受惊的鹿,七海微笑着垂下眼帘,暂且不给她带来对视的压力。她看着那具已僵硬的尸体,平静地用视线抚摸它。目光黏稠,潮湿,也带着雨的温度。冷的温度。小糸侑不自觉地朝她身后靠了靠,感到落进嘴角的水滴又咸又苦,致命地烧灼起她本就发麻的舌根。她从零学习着怎样做一个完整的深呼吸,在冗长的沉默过后终于尝试去看清死者的面容。


结果注定会使她遗憾而归:袋中盛放着的七海澪是一具五官俱损的尸体。澪,七海灯子轻声念道,同时已将一把冰冷的物体推到她的掌心。小糸侑完全来不及为出现在五指间的解剖用刀感到惊讶,听见她摇晃如烛火的声音:侑,帮帮我吧。她手腕发抖地握着那把刀,几乎大汗淋漓,觉得它足有千斤重。这太狡猾了,小糸手足无措地想,七海学姐,假若你只是想让我帮忙而不是推卸责任,就完全不会这样做。


总是心软与妥协也需要勇气,此刻的她面对生死命题具有十足的迟疑。“不”的喉音几度脱离舌苔,在她叩紧刀柄的指尖着床,发自全身地抵抗这个请求。她是谁?犹豫的尾调行至最终,小糸侑还是没能直接拒绝这个犯罪申请。这是必要的,如果不知道她是谁——不,等等,就算知道她是谁,我也不应该帮忙吧。她逻辑混乱地想着,用力掐自己的手心,置身细雨之中却觉得浑身滚烫。说白了…学姐和我,到底算是什么关系?那个初见时颇欠考虑的吻好像在这个时候啃咬起她的嘴唇,她想用发冷的指尖为它降温,指腹按上唇面后却越发地疼痛起来。


七海灯子直起身体,雨珠将稀释后的血色从她衣物的下摆挤拧而出:是我的姐姐,她原来长得很漂亮呢。后一句话说得很生硬,脆生生地劈开事实与想象。她撑开一把伞,手指紧紧卡在伞柄金属制的凹槽中,浸满了接触水意而显得要生锈的味道。伞面抖落雨滴,继而大幅度地向小糸倾斜,谁都分不清其真正意图究竟是要为她挡雨还是要吞没她。


我想拜托侑帮我剖开她。她的前辈没有抬头地说道,语气冷静得像个惯犯。


就用这把刀?小糸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液。七海学姐,在答应你和这个莫名其妙的请求之前,还是先说说我们在哪里吧。


说话的同时她想把解剖刀交还,但刀锋直指向人并不礼貌,要把刀尖握在掌心也不是一件易事。面对这个两难的抉择,小糸侑只能捏着刀柄叹息一声:说实话,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,七海学姐。这里没有时间流动的实感,天气与环境同样很反常,而剧情的发展也……所以我想,如果要找一个最贴近现实的借口,只有可能是我在做梦了。


……还有,无论怎么样,我也不想相信学姐杀了人。她盯着被流动的污水簇拥的鞋尖,用轻到听不见的声音说道。是的。在这里、面对这种情况,我能邀请的只有侑了。七海灯子的眼睛哀伤地笑起来,久久逗留于那对不会再睁开双眼的面庞之上,直到呼吸中挣扎的扑动也逐渐停息,她低哑地笑道:你现在知道这是一个梦境了。


“这里不构成共同犯罪,那么,你要来帮我吗?”



这就是小糸侑重新握紧那把解剖刀的原因。她习惯性地咬着嘴唇,就像过去总习惯性地为难自己,为接下这一棘手的请求感到懊悔的同时又觉得不能坐视不理。事到如今,不需七海灯子再向她解释或辩驳,唯一可见的事实是她沾满了七海澪的血,与它陈旧的气息亲昵得不分彼此,许久以后才被雨幕彻底剥离出这般形似双胞胎婴的连体之态。随着地面流水扩散的血迹如同一张纤薄胎衣,紧紧拥着她的鞋沿。视线顺水而落,小糸注意到她穿的还是普通的学生用鞋。七海看上去完全是普通的女高中生,她平复了一下呼吸,蹙着眉想道。


颤抖的刀尖划开七海澪平静的面庞,露出仿佛还鲜活的苍白骨骼,添上一道生疏的弯曲弧线。她疑心自己是否破坏了她的长相,顿住手腕的同时也收住呼吸,看见一旁没什么表情的七海摇了摇头。因外力产生的伤口原本已经足够狰狞,再没有什么毁坏能够比一场车祸更加野蛮了,对七海澪的生命如此,对七海灯子的生命亦是。外翻的皮肉浸泡泛白,涌来一股浓重生冷的气味,好像从她身体内部溢出的不是过量的雨水而是福尔马林,小糸喉咙耸动,被胃部的揪拧感压迫得皱起眉,手中的刀刃还是听话地划下去。


这种妥协相当具备成为共犯的潜质,但她并非因为这只是一场梦境才选择帮助对方。在那张曾经漂亮温和的鹿一般的脸庞上,在七海澪近乎粉碎的五官之间,能够读出她们具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像:相同的身形与发色,相同的七年前的校服,一方对另一方的模仿细致到神态,以至于剖开她的眼皮时也同样划开一个七海灯子。小糸面对相片般定格的场景出了一会神,才又滞顿地落下刀尖。这一次是犹豫的力道,她们的确太相近了,发觉惊恐的表情凝缩在痉挛的眉弯一角时,她忽然感到有些难过。


——就好像她在剖开自己的前辈一样。指尖灵巧地调转刀锋方向,沿着眉骨雕琢那条划痕,迫近七海澪的眼眶。她还是神情平和地躺在雨下,被抚平的嘴角呈现一派经粉饰的安宁之态,令小糸忍不住揣测七海灯子要她这么做的动机。为什么要破坏她的尸体?这种工作不应该交给我,佐伯学姐会做得更好。她一边在心底拉另一位前辈下水,一边用指腹摸上澪不平整的眼球表面。明亮的玻璃珠已在七年间褪色成布满裂痕的籽石,小糸凝视着它隙间的褶皱,心脏反常地怦怦跳动,却不觉冒犯。眼睑单薄如僵死之蝶,她停顿半晌:……是黑色的眼睛。和七海学姐的眼睛颜色不一样。


她转过身,与七海灯子鼻尖相贴,几乎能感受到她的睫毛接触眼球的瘙痒。不一样吗?七海明知故问,刻意的语调有心要从她的舌根底下撬出其他答案,有一种暗示性的逼迫意味。小糸迎着她的目光走出伞下,任由雨水再度浇湿肩背,淋雨的回答固执带刺:不,不一样,学姐。七海灯子的眼睛是青色的。她强调道,鬓发的水珠接连不断地向下滴落。


是的,侑,不同于沙弥香,所以我有时才会害怕你。七海灯子苦笑一声,指尖伸向尸体雨水漫流的眼眶,掰开姐姐已无生气的眼神,想起幼年的自己曾踮起脚尖将手掌大不敬地探入棺椁,撑开面庞缺口中空洞的孤寂,比划着还不想读懂离别的故作无知的口型。那是一个可以沉默着被塞进罐头模具中的年纪,她挤在悲痛的声音中凝视着姐姐的死亡,被长者的期望碾得浑身作痛——她骤然发狠地掐下去——在七年后的此刻,再一次与七海澪在雨夜中恒久地相望。七海澪的口中淹出泡沫,形如最初那个被扼住颈部而奄奄翕动的袋口。你也这样地出现在过我梦里,无数次,七海灯子哀哀地想,哀哀地衔住哭音,没有报复性的快感,只有必须这样做的本能。还欲发力的手腕被小糸的手指捉住,指腹不受控的颤抖终于回温,刺痛如蚁噬。


后辈低着头扯住她的手臂,沉重而无措的呼吸浮起又缩落,甚至不向她发问。好了,没关系,小糸,我很抱歉吓到你,七海灯子企图扫去失态的神色,不再想要为难她,却发现自己去拿刀的手掌此时抖得难以持物。她露出一个有些凌乱的笑容,看见对方替她攥住刀柄的指尖用力至发白,继而轻飘飘地落下不稳的一刀。小糸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自己这样做。扎出一些棉花般的絮肉,腐烂的颜色交织不清,承托起最不详的譬喻,揭示她眼前的只是一具标本样的空壳。


七海灯子终于又开口了:因为我要成为姐姐。


所以要剖开她,了解她,吃掉她。七海澪的心脏随着火化焚烧成灰,可实际上是被她用不断模仿的举措吃掉了。随着这句宣示,躺在小糸刀下的人变成七海,石膏般的神态被刀锋一分为二,姣好的五官闪烁雨光,替换以宁静的死相。剖开七海灯子不再是错觉。不要。小糸不曾有过决定一件事情以后再中途逃避的准则,这次却终于几近失声地说:……我不要这样。


我不要你这样。七海学姐,请等一等。望着那双因雨沾湿的眼睛,她温顺的目光还是挣动起来,咬碎哀恸之中的粼粼波痕,无限不甘地挤出红肿的词句。将她掏空以后,你就要钻进去吗?七海灯子笑得透明,轻声呼唤道:侑,过来。这样无关话题地答非所问。语境已丧失了一贯的狡黠,小糸迷茫地将脸颊递过去,忘却了拾起未尽的叹息。冰冷的指尖摩挲着她的眼眶,落到紧闭的唇角——如果不是现在的话我就会吻上去了,七海用指腹撬开她的齿端,发涩地想。她不自然地因呛入湿气而咳嗽着,另一只手伸向对方的掌心,意图讨要那把解剖刀。而小糸将她的手指抿在齿下,忽然咬了它。


她一字一顿地说:七海学姐。七海、灯子…学姐。


不存在于常理的微小痛意游走全身,伴随雨的倾泻竟有一种朦胧的畅快之意。这只是一个梦境而已,侑,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如此较真?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在央求她放弃,逐根掰开小糸的手指,目的却不再是要牵住她的掌心。后者如嗫嚅般微弱的抵抗持续一段时间,埋下头去,窄小的肩胛不住耸动,好像溺水一样说:不,学姐,还是我来吧。非如此不可吗,非如此不可的话,请让我来。


一轮惨白的月相跟随扑在沙滩的话语一同搁浅,在这个大可以抽身而走的梦境,她选择留了下来。至少不能让七海灯子亲手剖开七海澪,那太残酷了,小糸侑柔软地想,仍然为此而不忍,殊不知这恻隐是甜蜜的饵食,七海看向她侧额闪动的雨光,有一半庆幸地想,果然还是只能够邀请你。她手心又出了汗,望着七海澪的鬓发在眼下因粗重的喘息而颤动,手指惊骇地抽紧,将下一刀印在了她的嘴角。永不腐烂的齿段豁露出来,足以引起眩晕的圆润的森白,仿佛经过无限久的暴雨冲刷也仍不会褪色。她寻求安慰地按紧刀柄,切割皮肤的触感令人作呕地在指下翻涌;小糸的动手能力不怎么强,甚至不曾宰杀过一只动物。啊、还是算了、我还是不要……几个瞬间她实在是想退却地这么说,话到嘴边,只变成一个短暂的语气音。七海灯子没听清楚她想要说什么,面上长远流淌的微笑有如死灰色的静物,一直漂过她的七年。


小糸侑善于勉强自己,也能因此学会撒谎。七海灯子的容貌不时替换出现在面前这张脸上,她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撑开七海澪的眼睑,大脑充胀地注视她黑色的眼睛,不断重组的画面才得以再次稳定起来。然后呢?她垂着眼睫,自言自语一样地问。七海的掌心覆上来,那么湿那么冷,分不清是出过一场大汗还是淋过一场大雨,攥着她的手腕,将刀尖抵上七海澪僵冷的脸颊。划下去,她贴着她的耳畔说,侑,拜托了。


她突然打了个寒噤:这已经是分尸而非掩埋或辅助的范畴了……而七海灯子的语气只不过是像在随口问她讨要一样物品。是因为早已接纳了她死亡的事实,面对亲人的尸体才能如此冷静吗?此行的终点到底在哪里?……七海学姐,你为什么要毁掉她?听到最后一句问询时,七海灯子一点点将目光转过来,侑,又喊了她一声。小糸侑依言与她对上视线,看见她的话语凝出凛光,泛着有些冷漠的湖青:再看一看她的脸吧。


面对这种异样的语调,她本能地产生一些不好的预感,但还是顺应着好奇心——七海灯子——不,七海的脸又在刀锋下对她眨眼了。她们此刻长得已没有分别。被雨水泡发的脸庞宛若褶皱的果皮,松软而陈旧,映出这个枯死的梦境,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。解剖刀落进地面积聚的水洼,未溅起一点水花,好像只一眨眼就被凭空吞没——于是,解剖的闹剧也唐突地中止了。从不合理请求中得到解放的小糸来不及感到如释重负,因为站在她身旁的人随即俯下身去,用指尖划开了那具身体的胸腔。七海灯子向七海澪的体内看去,迷醉的神态甚至蒸出红晕,烧出迷蒙的火光。


她低声说:姐姐的身体里什么也没有。


所以才能够应许十岁的她扒着相框,一摇一晃地钻进去,继承她的优越,摹画她的性格,自以为是地读懂七海澪,却唯独没能替换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。现已发散的瞳孔沉墨一样黑,足以想象她曾经多么漂亮、伶俐、神秘,需要七海灯子通过血缘才打开她的身体。敞开的心室中蓄起雨水,仍旧显得干干瘪瘪,够她将手掌整个地伸进去,搅碎被映射而出的自己的陌生面容。七海灯子的指尖继续往下,兀然摸到不和谐地凹陷进去的肋骨,断裂的骨茬狠狠地刺了她一下,让她想起小糸不久前留下的啃咬。尽管那只是微不足道的疼痛,……那只是微不足道的疼痛?


纤细的红色水流从她手指的伤口中涌出来。不意外地,小糸追上来制止她:请您住手吧,七海学姐,不要再这样做了。倘若将这段话语随意裁剪到任何的片段中,都像是正派说服反派的正义之辞。说是追上来,其实是她又一次鼓起勇气伸出了手,她们的距离那么近,这回轮到七海灯子觉得她的睫毛有些扎人。好吧,那就住手吧,她看似罢休地撤开湿漉漉滴血的手指,带着新鲜的痛意去摸校服的口袋,最终抿住一个不算饱满的火柴盒。七海灯子悄悄地捏皱它,希望能在口袋里就掏出一根火柴,最好顺便点燃——如果把这一切摆在小糸的眼下进行,她一定会不厌其烦地阻止她。


她不讨厌这种正直,否则不会选择她。小糸是个勇敢的人,顺从与波澜不惊下是总能再生的勇气,七海正是受到这点的吸引,也许从竞选演说的末尾的那句宣告就开始了。矫正是必要的,她的存在能够锚定她的坐标。但此时此刻,她仍有一种经指引的冲动,好像七海澪的尸体正对她微笑,用死去的声带呼唤了什么。而小糸则有一种小动物嗅闻危险的直觉,一股松脂的香气缠住雨滴,浸润她颤动的嘴唇,指引她望向七海澪腹内的那块浑浊的琥珀。黑色短发的女孩蜷缩其中。这又是梦境奇诡的体现吗?她来不及去想,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又被扑灭了,因为七海趁机擦出的火星骤然一闪,就要掉进那隅无尽的空洞之中。


——下坠的雨拖长火焰绵延的尾端,她得以在无声的呼喊中伸出手掌,及时地接住、掐灭了它。小糸心有余悸地大声呼吸着,烧灼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追赶上来,好像有一颗小行星砸进她的手心,沉闷地泛开爆裂的噼啪声。一旁的七海撩开她被汗和雨湿透的额发,有些惊慌地想要开口,但她的指尖径直越过言语,从她的掌心夺过那只火柴盒,后因为攥不紧而将它遗落在地。这也正好符合她原来的目的,小糸痛得皱起眉,说:请原谅我的擅作主张……七海打断她:侑,你有没有事?


那个熟悉的七海的语气又浮现在她面前了,小糸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被这件事实所安抚到。强硬的语言纷纷退却,被打乱了预先起草的腹稿,她反而支吾起来:啊、不…应该没有大碍。这样啊,太好了,七海灯子的声音轻松起来,她低下身,拾起那盒被浸泡得奄奄一息的火柴,抽出一根湿透的柴芯。小糸望着她掌中的一片狼狈泥泞,顿生一种愧疚与庆幸并存的心理,像是做错事般地盯着地面。七海灯子不责怪她,而是再次靠近七海澪。


当她被蒙骗的预感再次报警时,事态已经无法挽回:七海灯子在七海澪暴露的肋骨之上擦燃火柴,迅速蔓延的火光将她吞没其中,那具勉强称得上完整的躯体亦在瓢泼的雨幕下损毁,一反常态地猛烈燃烧。小糸没有再向火内扑去,她呆立原地,利刀切入皮肉时的触感仿佛还残存指尖,指甲抠进肉里而浑然不觉。松脂的焦味倒灌入鼻腔,小糸感到七海澪本就枯干的嘴唇随之烧尽了,而对方正在徒劳地试图撑圆一个祈求的口型,向她诉说。为什么一直是我?她觉得自己的胃部又一次被攥住了,在那种痉挛的阵痛下目睹七海灯子从火中走出来,目睹她完好无损地抖落余烬,换上最初那副轻巧的神情。她几乎要弯下腰。


原地不再剩下任何痕迹,血迹、烟尘、七年前的枯骨,这些能证明一个人存在的证据被永不止息的雨冲刷而去,只留下她与七海灯子,两个在灰色街道显得过分生动的活人。或许还有七海澪未尽的遗言,小糸侑想,她到底说了什么?假若此刻的她无法知晓的话,那块琥珀、那块琥珀里被保护与封存起来的孩子又会知道吗——七海伸手捧住她的侧脸,这是一个无需言语也能知悉发展的动作暗示。


“侑,”她询问道,“现在还能够吻你吗?”


七海澪呼吸的挣扎彻底停止了。


她叹息地说:“……请您作为七海灯子的时候那样做吧。”


那双黑色眼睛还深深地硌在心底。她稀里糊涂地解剖了七海澪,在还没得出任何结论的一筹莫展的时刻,被另一个同姓七海的纵火犯打断了一切。而在掷下这个不可动摇的前置条件后,她反而开始期待起在这句应允与这个语境下的吻了。七海灯子笑而不言,烧干湿气而显得粗涩的指腹从她的唇面撤离,什么也没有做。正是在这时,小糸侑遵循着一种强烈的命运之意抬起头,好似如梦初醒;那把先前被吞入水中的解剖刀明晃晃地掉下来,砸中她的唇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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